孤单:浪漫而哀伤
本文原刊于《举目》76期。
文/董家骅
几年前,我在教会的停车场遇到几个围成一圈抽烟的高中生,都是刚从中国来到美国的。
看到我,他们有点尴尬,或是把烟头往身后藏,或是装作没看到我。我朝他们走过去,试着和他们聊天。渐渐地,他们没那么紧张了……
于是我问其中一个人:“什么时后开始抽的啊?”“从小呗,10岁就开始了。”
我又问:“怎么那么早?为什么抽啊?”另一个笑着回答:“哥抽的不是烟,是寂寞!”大家都笑了。
还有一次,我在神学院巧遇一个朋友,他在教会参与了青年人事工。我好奇地问他,在牧养这些青年的过程中,什么问题是最需要处理的?他毫不考虑地回答:“孤单!”停了一下,他接着说:“他们都很孤单。有时来教会参加服事,也是为了逃避孤单。”
我不禁开始思考:孤单是什么?在美国的中国青年人到底有多孤单?教会中的青年人,比教会外的青年人好些吗?教会应该怎么做?有哪些挑战和机会?
一、一个研究
2013年,一个由中国70末、80后和90后组成的研究团队,深入中国6个城市做研究,撰写了一篇报导,探讨在同一个宏观环境长大下的中国90后有哪些特性。
这篇名为《90后青年——大时代里的小世界》的报导写道:“孤独是90后提及最大的话题”,“90后害怕孤独。但很多时候,90后也享受孤独”(注1)。原因是,一方面,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人希望得到关注和回应,期待得到鼓励和陪伴,也向往真诚的人际关系。另一方面,要经营真诚的人际关系代价往往太高,与人相处又需要面对别人的评价,且人际关系常常牵扯太多的利益纠葛,因此许多人选择了退缩和放弃。
孤单,对当代中国青年人来讲,真是一个又浪漫,又哀伤的字眼。
归根究底,什么是孤单?心理学家Letitia Peplau和Daniel Perlman,在汇整许多学者对孤单的定义后,总结为:“孤单”是“一种出于人际关系的缺失而造成的令人痛苦的主观经验”(注2)。
根据这个定义,孤单的本质是一种主观经验;根本原因,是人际关系的缺失。孤单的结果,是不愉快,甚至让人感到痛苦。孤单是个人对自己人际关系质量的好坏、数量的多少的主观感受。
在这样的脉络下,社会心理学家Daniel Russell,设计了一套测试题目,叫做“UCLA孤独量表”(Revised UCLA Loneliness Scale-Version 3,注3),用20个问题来评估一个人的主观孤单感,现已被学术界广泛采用(具体可按照上述中、英文名上网搜索)。
在美国的中国青年人到底有多孤单?他们真的比其他族群更为孤单吗?为了回答这个问题,我展开了一个小型研究,试着了解在北美教会中,中国青年人(18-30岁)到底有多孤单?又有哪些变数显著影响他们的主观孤单感?
研究结果得出后,有些符合我的预测,有些却出乎我的意料。
1. 程度相同
首先,研究结果显示,居住在北美的中国青年人,和留在中国的中国青年人相比,孤单程度相同。也就是说,是一样的孤单,或是一样的不孤单。
通常人们认为,从中国移居到北美的青年人会比较孤单,因为移民使人脱离过去的人际关系网,离开故国的家人和朋友,来到异文化社会。然而本研究结果显示,生活在美国社会,并没有让他们更加孤单,也没有让他们更加不孤单。
如何解释这个结果呢?我认为,由于UCLA孤独量表所测量的,是人的主观感受。而人的主观感受,是受到其成长经验和心理状态影响的。
因此,一个可能的原因是,当代中国社会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今天的中国青年人,不论这群人居住在中国,还是移居到美国,主观上都感受到相同程度的孤单。
要探究这孤单感的来源,需要更深入地分析当代中国社会对这个族群的影响。
2. 比美国人孤单
第二,在美国的中国青年人,明显地比同年龄的美国青年人孤单。
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现象。美国文化强调个人主义,而中国文化强调家族和群体。然而本研究显示,生长在强调家族和群体社会中的中国青年,竟比生长在个人主义社会中的美国青年更加孤单。这到底是为什么?
我认为,正因为中国文化强调家族与群体,因此中国青年人对群体的期待较高。期待高,也容易失望。当中国青年对群体的期待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满足时,就产生了失望和挫折,进而感到孤单。
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人,经历了中国社会的快速转型和变迁。文革造成代际关系的缺失,代与代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,而是各自独立。在年轻人成长的路上,年长者很少给予引导,年轻人也很少寻求长辈的建议。
市场经济,使民众失去国家所提供的社会安全网,每家每户必须靠自己生存。传统家族的瓦解,网路的兴起……种种的社会变迁,都造成当代中国青年人对传统社群的依赖减少,对虚拟社群的依赖增加,进而感到自己需要为自身的生活负责,没有其他人能够依赖和信任,因而产生一种孤单的感受。
3. 与时间无关
第三,移居来到美国的时间长短,并不会影响中国青年的孤单感。
我们常认为,移居美国比较久的人,建立了新的社交圈,比较适应美国文化,因此没那么孤单。但我的研究结果显示,刚来美国的中国青年人,和定居美国 2-3年(甚至5年10年)的青年人,感受到一样程度的孤单。
这个结果也许正显示,今天的中国青年人在来到美国之前,已形成一种世界观,认为自己需要独立谋取生存,真正靠得住的只有自己,外人完全不可信任。这样的世界观,并不因来到美国的时间长而改变,甚至反而可能被异地生活所印证。
因此,中国青年的主观孤独感,并没有因为移居美国而被深化,或者减少。
4. 与朋友有关
第四,一个人在教会中的好朋友愈多,就愈不孤单。同时,在教会中能求助的长辈朋友愈多,也愈不孤单。
社会科学的研究一直强调,一个人的主观孤单感,与他身边有多少好朋友有关。好朋友愈多的人,愈不孤单(注4)。本次研究结果也证实了同侪友谊的重要,而且同时发现,长辈朋友的多少,同样影响人的孤单感——即使如之前所分析的,中国青年人普遍存在代际关系上的缺失,在成长过程中,大多没有父母和长辈给予人生方向和精神生活上的引导,甚至父母因为忙于赚钱、工作,而忽略他们,但他们仍旧需要,也渴望长辈的关爱和适时的引导。
5. 教会和团契的影响
第五,参加教会,对在美国的中国青年人在孤单感上有没有显著的影响?这个问题的研究结果,很耐人寻味。
结果一:是否固定参加团契、小组或主日崇拜,都对人的主观孤单感没有显著影响。也就是说,一个固定参加团契和教会主日崇拜的人,并没有因此比较不孤单。
结果二,参与服事的人,明显地比没有参与的不孤单。同时,与教会朋友一起吃饭的频率愈高,也愈不孤单。
深入分析会发现,参与服事以及和教会的朋友一起吃饭有个共同点,就是参加的人不只是被动的接收者,还是主动的贡献者。在参与服事的过程中,个人会主动参与,付出和贡献自己的才能、体力和资源。而华人的聚餐,也不是简单的吃饭,而是重要的人际交往。
因此,仅是被动地参加教会活动,对一个人的影响非常有限。但如果主动参与,在教会中学习付出和分享,人际关系会真正成长。
6. 和是否独生无关
第六,独生子女比较孤单吗?结果令人惊讶——独生子女和非独生字女,在主观孤单感上没有显著差异。人们普遍认为独生子女会比较孤单,因为从小没有兄弟姊妹,缺乏与同辈的互动,也很少与同辈建立起紧密的关系。
然而实际上,整个中国社会关系的结构,已经随着家庭结构的改变而调整了。同学、邻居、居住在同区域的堂兄弟姊妹和表兄弟姊妹,取代了兄弟姊妹的角色,成为孩子的主要社交对象。
这种社会关系结构性的改变,不只影响独生子女,也影响“独生子女社会中”的每一个孩子,使得非独生子女也深受影响。因此不难想像,为何非独生子女在主观的孤单感上,和独生子女没有显著差异。
二、两点建议
北美华人教会是移民为主的教会。移民教会有个特性,即具有保存文化的功能。这个功能,也无意间导致教会作风保守,在事工上习惯按照既有的传统,较少开创性和前瞻性的尝试。
北美华人教会普遍老化,也许是一个警钟,提醒我们,今天的华人青年人,和二、三十年前的华人留学生真的不一样了。根据本研究结果,我想提出两点建议,供华人教会参考:
1. 代际关系的修复
学生事工和青年事工中做得比较出色的教会,往往都有属于学生或青年人的团契甚至崇拜。
这种量身打造的事工,出发点往往是好的。然而如果没有刻意营造环境,促使代与代之间互助,只是把年轻人与长辈分开,很可能深化了代际关系上的缺失——教会非但没有帮助青年人修复与上一代的关系,反而更加深了代沟,最后造成每一代各做各的事,各吹各的号。
其实,教会可以精心策划,让青年人有机会认识和接触教会中的长辈,长辈也有机会关怀青年人。
有些生命成熟的长辈可能很关心年轻人,但因为本身服事很重,分身乏术,没办法投身青年事工,没办法在学生事工中担任辅导。教会可以考虑提供管道,让长辈能透过其他的方式来关心青年人,创造机会让长辈参与,例如为青年团契预备食物、邀请青年人到家里过节、帮忙接送、在职场规划上给予引导等。
2. 参加和参与
教会不应只是吸引人参加聚会,更要创造机会,鼓励人在教会中主动参与和付出。
团契生活,不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,而是彼此相爱、彼此服事、彼此劝勉……(注5)在参与中真正体验基督徒所信的是什么,所跟随的耶稣又是怎样的一位上帝,进而学习作主门徒。
许多基督徒群体限制非信徒参与服事。“一个人如果不承认耶稣是主,怎能服事耶稣?”“一切的圣工都是圣洁的,怎能让不承认耶稣是主的人碰?”“等他们信主后,再邀他们参加服事,现在让他们好好听道,好好学习就好了……”
这些理由都有一定的合理性。可是,参与服事的方式有很多种,像社区服务、整理场地,或是准备餐点……这些并不是一定要基督徒才能参与。
我并不是鼓励教会透过服事“留人”——希望借着给人一个责任,把人留在信仰群体中。
服事不等于邀请人做事,服事抱括了“投身”。邀请人来做事,未必等于邀请人“参与”基督徒群体。真正参与某个群体的人,不只把力气用在做事上,同时也会用心为群体着想,为著群体的健康和成长而付出。
如果教会只把自己定位成吸引人来聚会的地方,那么焦点是邀人来参加,而非参与。但如果教会定义自己为上帝所聚集的群体,透过彼此相爱见证上帝的荣耀,那么焦点就会从“吸引人参加”变成“邀请人参与”。
邀请人“参加”可以是第一步,但唯有邀请人“参与”教会生活,在关系中经历上帝的爱,学习彼此相爱和彼此建造,才会真正影响人,使人改变。
注:
1. 青年志研究团队,《大时代里的小世界:中国 90 后青年生活型态报告 》(上海,2013)。 http://vdisk.weibo.com/u/2150069591。
2. Letitia Anne Peplau and Daniel Perlman, Loneliness: A Sourcebook of Current Theory, Research, and Therapy (New York: Wiley, 1982), 3.
3. Daniel W. Russell, "UCLA Loneliness Scale (Version 3): Reliability, Validity, and Factor Structure,"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ssessment 66, no. 1 (1996).
4. Louise C. Hawkley, Michael W. Browne, and John T. Cacioppo, "How Can I Connect with Thee? Let me Count the Ways," Psychological Science 16, no. 10 (2005); Hawkley and others, “The Mental Representation of Social Connections.”
5. Gerhard Lohfink, Jesus and Community, (Philadelphia, PA: Fortress Press, 1984), 99-100.
作者董家骅,在洛杉矶台福基督教会牧会,同时在加州Fuller神学院进修博士学位。
主题一:“诚信”——什么是诚信?圣经如何看?诚信在团队之间的重要性为何?为何有时牧者的教导与牧者的公信力不匹配?为何基督徒之间彼此戴着面具?基督徒如何在职场以诚信为主作见证?截稿日:2015年8月30日。字数:1000-4000之间。
主题二:“和平”——什么是和平?如何在冲突中保持冷静?如何成为“和平之子”,帮助他人(重新)建立关系?和平与现代忙碌的生活有何关系?如何应用?你有什么和平的故事或经验可分享?截稿日:2015年10月30日。字数:4000字以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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